我的修养之路
区文伟
一、童年与少年时期的信仰和修养
记得幼年时,常听未上过学堂的父亲讲故事。“尧、舜、禹”的故事、“将相和”的故事,还有很多“警世恒言”,逐渐植入我的心田。朦胧中,对品德高尚的古人产生了真诚的崇敬与向往,并下决心向伟大的古人学习,长大了做一个具有“大家风范”的人!——这可能是我幼年时的信仰雏形。当我认识了“和为贵”的意义时,我就要求自己努力控制言行举止,使之尽量靠近平静温和。故此,我从小养成了极少与人争吵的习惯——这可算是我年少时的初级“修养”表现吧!
六岁开始到学校读书,感到新奇与兴奋。心想:“我有了正式的识字识理的机会了,我要好好留心学习!”
在学校里,可以认识很多小朋友,更加突显自己家境贫寒。很多同学都有个小书笈或小书包,我却连作业簿也买不起!为此,心底里也曾出现过些许的自卑与埋怨,但很快,这种负面的情绪就被储藏在脑海里的“人穷志不穷”的古训清除了。苏秦与蒙正贫苦成材的动人故事,对我一直产生正面的滋润和鼓励。还有耳畔常常回响着父亲那满怀深情的琅琅吟诵声:“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这,是我入学前已能天天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几句话,也成为我每逢穷困艰难时,用来不断激励自己努力承受的至理名言!那时,我喜欢一边强忍着泪水,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反复朗诵或吟诵,直至让自己的心情进入忘我陶醉的境界。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每每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深刻,那样的激动连连!
当我在学校里学会辨析几百个文字后,就如饥似渴地向别人借古书来阅读。看完第一本古书“警世恒言”后,我感到惊喜——啊!原来书本里大部分的内容都从父亲的言谈中听过了!于是,我一下子识了很多很多文字,对书本里讲述的做人道理的理解也更深刻和丰富了。我情不自禁地扳着手指头,细细计算了一番——哦,这样看书的收获,比到学校上课的收获起码多了十倍!因此,我决定逃学看古书了。
整个小学阶段,我逃学的时间超过上学的时间。当时,我曾多次平静地自觉检讨自己的逃学行为是不是错了?经过详细的思索,我认识到面对学校和老师的要求,我是错了,我不会成为老师眼光下的好学生。同时,我亦明白学校和老师的教学目的,是希望学生能全部学会课本的知识和道理。故此,我经常提前自学课本的知识,以便偶尔去上课时能得到证实。而且,我决定在学校里尽量做到平静、寡言、有礼,不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注意。结果,整整六年时间,我几乎未得过老师的表扬,也未受过老师的批评。各科的成绩都保持在八、九十分的水平。每学年结束,班主任的评语总是“性沉静”或“性温柔”或“性优柔”。到了小学毕业前的总复习与测试阶段,我才仿佛突然发觉课本的知识和事理太显浅了——无论哪一种测试,我都不用一半的时间就全做对了!也好像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校长、班任、科任和几个实习老师一下子都认识了我,纷纷找我这个最矮小的学生个别谈话,鼓励我毕业后一定要报考县的重点中学。同学们也不断找我解答难题,有些甚至向我提出最好在考试时能够“通水”。面对这一切,我感到有点惊奇、有点开心,但不会自傲、更不会沾沾自喜!我能保持平静和微笑的态度去一一和应。我心里想,可能是我看得课外书多,所以觉得课本的知识太少、太浅了!但亦因我看古书多,我知道古人经过“十年寒窗苦”后,就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了,也明白“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但怎么我已经读了六年书了,总觉得自己对人生世事的认识还是很少很少呢?
面对父母的期望与要求时,我多次反省自己的“逃学”行为,是对还是错呢?我该不该诚实地向父母认错呢?内心很矛盾。我知道父母对我寄予很高的期望,希望我能多学点真正有用的文化知识,长大了做个有修养、有学问、有作为的人!我也常常在心中激励自己不能辜负父母的深切期望。所以我决定努力去多看古书,用心体会古人的高尚品德、不屈意志和仁爱宽容的待人之道。想到古人,我似乎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了。我尝试把自己当作一个古人,应该如何去处理问题呢?“我的逃学不是去玩,而是去看书、获得的知识和道理比去学校上课多得多,而且,课本里的知识,我也能够把握。因此,我这种逃学行为的结果并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这种行为不是错。如果我如实向父母讲述我的逃学行为,但又解释得不清楚的话,反而会令父母担心。”想到这些,我心中感到坦然了。决定不向父母及亲人明言。于是,每天都按时夹着几本书去“上学”,又按时汇入放学的人流回家。(你说,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
少年时,对我的人生修养直接产生影响的,还有几个人。但那几个人都是村里的“地主”(后来才知道他们被称为“阶级敌人”),特别是有一个“地主”在旧社会是当律师的,有一个是做私塾先生的。他们最有修养了,无论对什么人都是和蔼可亲、斯文有礼的。他们都很乐意借书给我看,也很喜欢我到他们家里玩,更喜欢跟我说话。他们都多次直接对我说,很欣赏我沉静、有礼、好学的品行,喜欢我说话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又调理分明的表达方式。他们总是鼓励我多看古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去问他们。我也愿意无拘无束地去拜访他们。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加,我看现代的书也多了,心中不禁产生一些纳闷:“为什么书中描绘的地主和我现实中见到的地主的表现竟然有那么巨大的差异?书中的地主都是凶恶残暴、狼心狗肺的;而我眼前见到的地主却比贫下中农更和蔼可亲(当然,那时村中的贫下中农大多数都是纯朴友善的,所以,社会显得很安宁)。倒是那几个生产队干部,却天天都凶神恶煞般吆喝着人们下田劳动,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有时,我想“是不是书本的宣传和现实的社会现象错位了?”(这个问题,很多年后,我才理清其中的“奥秘”!)
村中几个地主的日常表现,让我体会到古人提倡的“以礼相待”,也使我领悟到古人倡导的“修养”的内涵,成为我模仿、学习的对象。
在中国古文化的熏陶下,从童年到少年,我渐渐学会懂得如何尊重人,懂得礼让,懂得承受痛苦,懂得热爱大自然……
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成为了全村唯一一个没有“花名”(“绰号”)的人。(那时的人,好象喜欢抓住人的某一个缺陷特征来给人起个“花名”。)
对我童年阶段的心灵修养产生重大影响的还有两件事。其一是:如何面对疾病。其二是:如何面对别人的非议。
孩提时不算多病,但亦时不时会抱恙。不过,我很少食药。一来是家穷之故,更重要的是自己喜欢以坚强的意志去熬过来。刚升上四年级时,得过一次严重的疟疾,发冷发热、昏昏沉沉,不得不接受父母的好意安排,找中医看了,抓回三包药。本以为“药到病除”是常理之事,可惜三包药下肚之后,仍无好转的迹象。为了能为家中节约一点钱,更为了安慰焦虑无奈的母亲,我轻声说:“妈,我感觉好多了,不必再食药了,让我多睡些,就会好起来的!”于是,就再没有去找医生看。不过,这次病也真沉,折磨了我几近一个月。在那过程中还出现过悲哀和恐惧的感觉:“我可能快要接近死亡了!”幸好那时我已看过很多古书,朦胧中,认定了人的生命是上天创造的,是上天编排了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而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必然会经历苦难与疾病的折磨,用以考验人的坚强意志,只要我以坚强的心态来面对疾病,即使是病死了,也可算是拥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了!想到此,心中感到坦然与安定,病也真的慢慢好起来了。我不禁由衷地说了一句话:“‘我命系于天’,古人说得多好啊!”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年少时的坚强似乎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但它却是我少年时真正懂得心灵修养对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产生正面作用的开始!
从此,我渐渐学会了用“修养”的方法来不断改造与提高身心素质,疾病的发生就更少了。
如何面对别人的评议,可能是人生中遇到最多的一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常会产生烦恼或痛苦。
每一个人的先天本性和品格都不是完善、完美的,因此,在缺乏自我修养之前,都经常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私、贪婪、狭隘、懒惰的缺点,也会很计较别人对自己的评论的。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人(父母、夫妻、兄弟姐妹等)也不例外,听到自己觉得好听的说话时,会沾沾自喜;听到自己认为不合适的话时,就会产生不满情绪;听到自己觉得带刺的话时,有可能“无名火起三千丈”!而自己却又偏偏喜欢“八卦”(打听及议论别人是非),甚至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贬损别人、抬高自己。这种丑陋的现象,在今天充满争名争利的金钱社会里,可说是已泛滥成灾,并且,有可能就因小小的“争执”而导致大打出手,激发极端恶性的事件。如果你愿意留心观察,无论走到哪里,随时都会发现这类可悲可叹的现象!
但在我的记忆中,五十年前的中国,这种丑陋的现象比现在要少得多。为什么呢?因为那时的成年人都来自旧时代,都保留着代际传承优秀中国古文化的良好习惯,都基本具有善良厚道的传统美德,人与人的关系都保持着纯朴友善的守望相助的关系。那时,虽然几乎人人都吃不饱,但仍能自觉地以“知足常乐”的道德修养观念来抑制自己的贪欲之念,所以社会的形态还是显得安宁、平和。十岁八岁的小孩子,可以独自穿乡过墟,不必担心被人拐卖。我十二岁时,就能独自一人步行26公里到中学读书,从不担心有什么意外的事故出现,我还清楚记得一九六五年前,广州的公共汽车挂了很多连环图书让人自由观看,在广州至四乡的轮船上摆放着图书、朴克、象棋,任由人们自由选择。这些都是免费的,很少听到有失窃的现象。当时普通百姓的高尚道德操守可见一斑!但是自一九六六年开展“文革”后,疯狂的“破四旧、立四新”、“大批判”、“大夺权”等等史无前例的运动后,中华民族优秀的古文化和优良的传统美德被彻底推翻了,旨在与人为善、与物为善的良好的道德观念被斥责、批判为封建主义的东西而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大多数人(特别是青年)不得不自觉或不自觉地捲入了虚伪、奸诈、残暴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漩涡里。从此,那种彼此尊重、互不伤害的人际关系和平静、安宁的社会状态就消失了!在公共交通的车、船上再也看不见免费的娱乐玩具了。人们彼此相见或相处时,即使不争不斗,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分戒备或怀疑。“修养”这个词在人们的眼前、在人们的心里变得陌生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还是愿意保留着童年时候的那份对善美的追求,保持着童年时代已形成的那种与人为善的平和态度。因为童年的修养经历已令我刻骨铭心!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公社教办组织几间学校的学生到一个大会场联欢。休息时,我在会场外随意地散步,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个外校的学生正在指指点点地议论我。其中一个人指着我说,“这个人鼻樑上有一条横纹,一定是很恶的,千万不要和这种人打架!……”
我听到后,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怒:“我一直都很少和人打架的,这个人怎能随便非议人呢!”
正想和他理论几句,但平时养成的沉静却让我突然想起古人的话“相由心生”!内心不禁惊呆了一下,暗暗自问:“古人的话是真的吗?我的鼻樑上真的是有一条横纹啊!这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我心底里的恶呢?我虽然过去很少与人打架,但还是有呀,而且打架时,真的想一脚就把对方扫倒啊。这实质上就是恶的表现。我为何不作一次抑恶扬善的试验来验证古人的论断呢?”想到这,内心豁然开朗,怨恨全消——我已决定以后不再打架,几年后看看鼻樑上的横纹是否会消失。
在我驻步沉思之际,那两个外校同学或许已惊觉到我的感受,没有再议论了。我若无其事地对他们善意地笑了笑,继续我的随意散步。
四年后,我上初二下学期,有一次在理发店理发,无意中端祥着镜中的形象,不禁在心中发出一声惊叹:“哦,鼻樑上的横纹只剩下一点点了,真的是相由心生啊!怪不得古人有‘慈眉善目’的描画了。看来,内心的善恶性质与外形的结构与表现是有密切关系的。”由此,我更感受到中国古文化的博大精深,并隐约体会到如果把握了丰富的古文化,是可以洞察人心、洞察万物的!我决心要向伟大的古人学习,做一个有修养的文明人。自此,我连粗言秽语也不说了。(那时的人都似乎习惯了粗言秽语。我认为那是一种缺乏文化修养的表现,我不应该沾染这种社会陋习。)
有了明确的与人为善的做人方向,自觉修养的意识和行为就会逐渐形成良好的习惯。从初中开始,我已极少发脾气。偶尔与人争论某些问题,每当争辨激烈时,我就会检讨自己的心思及语气有否过激的表现,若有则会立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停止发言。待情绪平复后,我会用缓和的口吻说:“可能今天的讨论很难有明确的结论,不如留待以后有空再说吧!”
我十分赞同古人的主张:“君子之交淡如水”(意思是说,有道德修养的人相交,不以物欲和名利为条件,而以道义为前提,彼此的关系象泉水般清澈、明净、柔善。)因此,从中学时代开始直到现在,我没有非常好的“世俗”朋友(何谓“世俗”?以物质利益为重)更没有可让自己心怀恨意的“敌人”!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似乎有很多想法及言行的表现都是显得有点“早熟”的!但,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我已长大了!”的感觉是在初二下学期的一次挨饿时——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回校前,我走到生产队里的幼儿园见到母亲,对她说:“妈,我下个星期没钱交膳费了……”
母亲以爱怜、忧伤、无奈的眼神望着我,小心翼翼地把内衣口袋翻过来,拿出了仅有的两角钱交给我,颤巍巍地对我说:“够了吗?家里只有这……”
我赶快低下头,因为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此刻痛苦而彷徨的眼神,因为我已感觉到母亲即将掉下痛苦欲绝的眼泪!我轻声地安慰母亲:“妈,够了!我有办法的,我返学了……”
说完,我不敢再仰望母亲一眼就急匆匆的起身走了。
一出门,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心中的悲苦尽情地排泄出来!但我又马上觉得那是一种懦弱的行为,于是没有放声大哭。不过满腔酸泪还是不由自主地一串串流过面颊!我没有刻意抹去泪水,却一边大踏步前行,一边不停地思索:
“前进,是一条要连挨五天饥饿的艰辛之路!(因为两角钱只能交一餐膳费,我要六天后才能回家。)后退,必然给慈母带来揪心揪肺的痛苦!我该怎么办呢?没有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人会帮助我解决困难——且我也不应该去寻求别人的帮助!……”
朦胧中,我又想到了不知在哪本古书里有这样的话:“天无绝人之路!”于是,我坚定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开始的两、三天,完全是靠坚强、坚毅的意志来承受饥饿的折磨的!第三天起,感觉到头晕眼花,全身乏力,心中不禁意识到若不再找些食物来充饥,可能会饿死的!怎么办呢?去偷吗?告诉别人,请求别人怜悯吗?不!不!……我又想起叔齐、伯夷宁愿饿死在当阳山上也不食周粟的故事……。
下课后,我悄悄地走到农田桑地里独自徘徊、观望。
见到农地里有些未成熟的玉米,真想去偷来吃!但还是忍住了!继续寻觅着,啊——有了!——收割后的菜田上留下了一些发黄的菜叶!还有,田边有几种我认识的野菜!我欣喜若狂地捡了一把发黄的菜叶和摘了一把野菜,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找来两块砖头在屋旁的荒地里砌灶,用漱口的盅来煮野菜吃。虽然没有盐、没有油,但我却觉得这是一顿甜美的午餐!
我美滋滋地把菜叶和野菜都吃光了,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把肚子弄得胀胀的,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与欢慰——噢!原来自食其力的“饱”是这么幸福和美满的!因为心灵里没有失德的不安与愧疚!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回想起小学时,曾与邻家的小孩一起去偷摘人家的果子的情形,深为那时的幼稚无知的丑恶行为感到羞耻与懊悔!
“啊——我长大了,我真的长大了!”——因为我开始真切强烈地感受到做一个正常人的最基本的做人尊严了!——那就是不论在怎样艰难困苦和极度饥饿的时刻里,仍然要以不损害别人的利益为前提,通过自己艰辛的努力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时年十四岁的我做到了!为此,我的心灵里感到无比的自豪,默默地向父母倾诉心声:“敬爱的双亲大人,请放心!我真正找到了做人的方向了,我真的知道应该怎样做人了,从此后,我懂得怎样来承受痛苦与饥饿,也懂得应该怎样来创造未来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从没有向任何人诉过一声苦、说过一句饿!不管遇到多么困苦与饥饿的折磨,或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能保持尽量不流露不满或怨恨的情绪,以沉静柔和的心态去处世待人。这,可能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的信仰和修养的收获吧!当然,这种收获决不是来自那个时代所主张的“阶级仇、民族恨”的觉悟,而是来自我愿意自小主动接受古文化的熏陶!所以,在后来我写的《我的故乡》的歌词里有这样的表述:“我知道那是知足常乐的思想影响,是传统文化长期的熏陶和培养,让我懂得什么是仁爱、什么是善良!”